講題:〈黎兒如是說〉
時間:2006年4月19日
地點:T108教室(國立台北藝術大學)
整理:misha(黎兒稍加修改)

【開始寫作】

在成為作家之前,我的身分是記者,也曾長期擔任中國時報駐日特派員。在真正的寫作生涯開始之前,曾為一本香港雜誌《九O年代》執筆,在這長達十年的時間裡,我寫了以日本社會百態為主的專欄。那還是記者寫作的延長,沒有將把「我」的概念和體驗放進去,一直到1999年受邀在中國時報的〈三少四壯集〉發表文章,才開始散文的寫作。從第一篇文章〈不倫為文化〉開始,至今訂單源源不絕,每個月都寫相當數量的專欄,其中包括台灣蘋果日報、時報周刊、今周刊、新新聞、香港蘋果日報、OGGI婦女雜誌等,也幫香港壹週刊寫過文章。因此可以說我的寫作生涯,是在非常偶然的機緣中,從稿約開始的。專欄、散文外,小說《棋神物語》也是因為公視的劇本邀約,並由於對「作家」此一自我定位的要求,才先產生了具有完整獨立性的小說作品。

說起來,或許是很被動的,因為有訂單才寫作,最近我也開始覺得,寫專欄會將我個人分割成許多碎片,或許因此喪失寫長篇小說的鬥志,還能寫的長篇或許有限,應該還是好好集中自己的魂魄吧!

【兩性議題的寫作】

從〈不倫為文化〉這篇文章開始,因為反應熱烈,才發現我們的文化裡非常欠缺討論情色的語彙、方法論,因此持續以兩性議題為寫作題材。「劈腿」等此類語辭常常出現在媒體報導、人與人的談話當中,但很少正視它;在台灣的社會裡,大家仍把全部精力放在對政治的關注上,每個人都是政治評論家,談政治的語言千錘百鍊,少有人正視兩性關係的本質,不像日本人在下班後絕不提政治,並且可以把任何東西(如美食)牽扯到愛情。日本人從極早期的文學如《源氏物語》開始,就已經有了相當奔放的兩性關係,愛情始終是日本學的底流。明治時代以降,日本文學幾乎可以說是愛情文學的天下,如果把愛情文學抽掉,日本幾乎就要等於沒有文學了。世界上少有這樣的國家,比較相近的唯有法國而已。即使是美國,也多有自然文學、社會文學等其他領域;在台灣,雖然有人舉李昂的《殺夫》為例,但這篇小說基本上仍應當作社會小說看待。

書寫兩性,是面對情欲,而不是宣揚情色。在我的寫作中,多以日本現象為例,但台灣讀者讀來,並不會因此而覺得與自己無關,反而像是講到自己身上一樣,這大約就是我的寫作能得到關注的原因吧;我開始寫兩性之後,許多台北的朋友會告訴我他們自己的故事,說:「這個妳可以寫呀!」,爭相對我提供故事。

   基本上因為我們的文化很少有關情愛的方法論,我寫了二年多時,台灣還有些著名的主編跟我說:「兩性情色妳寫了這麼久了,應該已經沒得寫,換點別的點吧!】這是對於兩性、情色能談的內涵的想像太有限了,關於情愛的主題至今我已經寫了五、六年,光計算我在蘋果日報上發表的兩性文章,就已經累積700餘篇,但我的感覺還相當新鮮,可見情色是寫不完的。在出版《大劈腿》之後,我即將出版另外一本書叫《大分手》。原本這兩本要一起出,因為日本非常流行兩本一起出版,不過最後考慮到台灣出版市場還是小多了,台灣的人也沒有像日本人那麼愛讀書;決定由《大劈腿》讓大家先睹為快,《大分手》預計還要再兩個月才會與讀者見面。
(敬請期待。)

在這裡要提到一個日本語彙:「緊張性」。這個詞首先認定人都會變,因此在兩人關係中能夠保持一種緊張性,隨時保有劈腿的可能、隨時可能失去,才更加顯出珍惜的必要。
在這點上,日本跟中國呈現出對愛情兩個系統的解釋,出自完全不同的預設。中國習慣把「愛情」跟「永恆」相連,可是日本卻稱維持三年以上的感情叫「腐緣」。在他們的觀念中,愛情是會變的,裡面有一個「失去」的先決假設,在交往之初就先行思考分手的問題。他們承認人心的曖昧,對於灰色地帶保留有極高的忍耐度,因此能夠不要求在當下黑白立斷,也不命令對方做選擇。有了這個緩衝空間,相對就不容易動輒使用暴力。
這也就是日劇和韓劇的不同之處。日劇裡總是曖昧、恍惚,不像韓劇裡總有個明確、令人安心的價值觀,對於家教甚嚴、觀念保守的人來說,看韓劇比較不用擔心自己是否跟不上時代。


【客觀描述自己的能力】

日本人,尤其女人,常常能夠把自己當作別人,進行客觀的描述,這是一項極高的本事。當她們說:「這個女人需要去泡個湯、做個SPA」時,「這個女人」很可能就是在說她自己。
這或許起因於在發生親密關係後,女人總是扮演「收拾殘局」角色的緣故。看著眼前景象,女人很自然的會去回憶剛才發生過的事,慢慢培養了客觀的能力,因此即使在居酒屋這樣的公眾場合談論起一夜情或是閨房情事,也相當自在。日本人能夠談論這樣的事,也跟他們已經發展出一套性愛的語彙有關,並且在談論中,他們可以將自己客觀化,才得以坦然面對自己的感情。


【今週刊】

我在今週刊上的專欄,多寫日本社會現象,比如上班族的心情、上班族的文化等等。
台灣的上班族文化基本上與日本的有些相像。在我的觀察裡,甚至發現日本社會對於台灣社會,總會產生某種預言作用。兩地的年輕人同樣都在為未來感到不安,沒有辦法按照對「十年後的自己」的確定

想像去規劃現在;工時過長、薪水少、升遷困難,既得利益階級毫無退意,年輕人有著變成弱勢的危險。他們沒有錢可以結婚,結了婚的女人也少有人能工作家庭兼顧,但一份薪水又養不活一個家。這些現象影響了現代年輕人的觀念,致使戀愛跟結婚不必被連在一起思考,愛玩、花心的男人和女人也漸漸被賦予價值。
跟台灣人不同的是,日本人不把這些事當作「問題」來看待,而視為一個現象、一個時代的副產品來思考。最近我討論比較多的是貧富不均問題,社會上許多重要的職位、利益都讓我這一代或是比我年紀稍大的一代佔有了,年輕人逐漸淪落為社會弱者,這點在日本社會已經有相當反省,可是在台灣社會很少討論。
這也就是為何日本人特別擅於做社會觀察的緣故。因此我在這個專欄裡藉著對日本社會的觀察和思考,希望可以給台灣一些參考和提示。


【新新聞】

在新新聞裡,我討論的是日本的時事。之所以繼續寫這個專欄,是要讓自己不斷必須去吸收這領域的東西。不同的專欄對我來說是不同的功能性區分,這個專欄讓我保留了一個記者對時事的觀察,藉此對每一週的日本時事都能做一次回顧工作。


【香港蘋果日報】

這是每週一篇分析日本的政治、經濟、社會問題、趨勢;香港人認識的我跟台灣人認識的我必定很不同。當然人總有很多不同的面向,在扮演的過程中,多少也滿足了人的欲望,同時也在其中尋找真正的自己。
寫不同的專欄也有同樣的作用,有時我扮演著國際、日本時事分析者的角色、有時又變身為兩性寫作者,在這樣的寫作量和角色轉換之間,雖然負荷有點大,但也令人相當滿足。


【時報週刊】

時報週刊雖然也是一個兩性專欄,但因為其定位較為傳統,所以在下標題的時候,絕不能選擇會讓人不安的語彙。

標題下得恰不恰當,馬上就會顯示在閱報率上。按照統計,台灣每個人每天閱讀報章雜誌的平均時間長度是20分鐘,如果一個文章的標題不夠吸引人,讀者根本不會有興趣開始讀,那麼內容再好也是枉然。
在書本也是同樣的道理。暢銷書《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》的作者原定書名是「蘇格拉底之愛」,如果書名不改,恐怕沒有這樣亮眼的銷售成績;當然也有只認作者的,像《海邊的卡夫卡》的作者如果不是村上春樹,也一樣不會大賣。


【好讀國際傳真機】

在《好讀》裡面,我寫作的專欄叫做〈國際傳真機〉。這裡面我主要觀察日本的出版界,了解他們的最新動向,並對各種書籍進行推薦或介紹的工作。我保留《好讀》這個專欄的主要目的,還是因為要替自己留一隻眼睛,靠著這樣的約定來強迫自己觀察。抱著這個堅持,我可以拒絕許多女性雜誌優厚稿費的誘惑,寧可多推薦一本書,也不去作重複的、無意義的事。


【為書寫序】

在我的寫作中,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領域,就是為書寫導讀或序。其實這項工作,聽起來好像是日文系的人來做,但是學院裡似乎都只研究死去的人,較少研究活著的人。因此希望透過我的導讀和介紹,可以讓更多人認識更多作家、更多作品。此外,這項工作對我自己也依舊富有意義,因為透過介紹作家作品,我可以進行大量閱讀,同時在搜尋中認識許多作家,這又是我另一個養分的來源。


【「抽屜」寫作模式】

關於我的寫作模式,我稱之為「抽屜」。
所謂抽屜,就是當我一有靈感,就會立刻開一個「抽屜」,把它儲存進去,以後有了類似的例子、想法,就繼續收進去,待將來有一天足夠把它寫成一篇文章。因此在我的電腦裡,常常保持有一百多個沒有寫完的檔案。一個檔案就是一個抽屜,我通常會先把文章名稱訂好,等到裡面的資料、觀察累積夠了,才會把它寫出來,因為我從來不滿足於只用一個觀念去延伸。一千字的文章中,至少要有6-7個寫作點、3-4個好例子、以及數個與別人不同的道理,我才會認為它值得被寫出來。抽屜寫作法的好處,就是在日常不斷的累積當中,或許有一天我就可以一次寫完四、五篇文章。

在這樣的寫作模式下產生的作品,雖然有的人覺得過癮,可是有時會被嫌煩,因為在裡面總有太多轉折,讓人消化不良,就像日劇裡總是每個畫面裡都有太多訊息一樣,對某些人來說並不是種貼心的服務。即使如此,我在這方面還是堅持這樣的寫作方式。因為我自己不喜歡一個小小概念便扯成一大篇,最後很難自圓其說的文章。


【如何成為一個作家】

不要急。
五年前,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職業作家,但到現在為止,我已經出版了21本書。寫作某些東西,如essay,一定要到了某種年齡,累積了某個程度的知識和觀察,才不至於寫出有根本性錯誤的東西。小說或許比較沒那麼有限制,但年齡增長對於寫作小說的想像力也是有幫助的。
還有多讀好的作品。在我訪問村上春樹時,他也是這麼說。
另外,還要確定自己有源源不絕的寫作能量。日本有為數甚多的文學獎,每年都產生一大批文學獎得主,但是繼續在寫作工作中耕耘的,則不到百分之三。這樣懸殊的比例,除了告訴我們「得文學獎不表示成為作家」之外,也顯示在寫作上持續的欲望,是成為一個作家的基本條件。
我在訪問東野圭吾的時候,他也表示:「要寫真正想寫的東西,不要強說愁。」沒有真正的看法,不應進行創作的工作。平時多觀察,等到你有壓不住的衝動要寫的時候,那就是寫的時候了。
因為這幾個原則,我總是非常樂在自己的寫作過程裡,尤其在兩性議題方面,即使不斷有人警告我,這樣有成為「公敵」的危險,但我仍有一種使命感,一定要繼續寫作下去。不過或許那天,我沒有真正想說的東西,或許便突然不寫了。


【以寫作維生容易嗎?】

以台灣的所得水準來看,我的收入算是高的,但以日本的國民所得來看,我的薪水大概要除以三來計算。我也上過半年的日本電視節目,但本身最喜歡的,還是文字工作,因此即使台灣曾經有許多主持帶狀節目的邀約,我都一一拒絕。除了喜歡寫作之外,另一個原因是,我非常喜歡日本,並且不想離開,對我來說,日本的生活環境是我養分的來源,所以雖然在日本賺台灣的錢多麼不划算,我仍舊認為這是我目前所能選擇的、最好的生活狀態。


【我的寫作習慣】

從前還在報社任職,比較有時間上的限制,因此我大約是白天採訪、晚上寫稿,一直到半夜十二點(台灣的晚間十一點)截稿,我才開始寫專欄到大約凌晨兩、三點。現在我已經不上班,比以前意識到家庭的存在,因此我在早晨六、七點時會起床一次,準備好早餐、便當等,再會回去睡到十一、二點,然後起床與人共進午餐,因為與人交流不但是我生活上的需要,也是我的興趣。我極少與台灣人的圈子有交集,但在住處附近的商家老闆都與我相熟,也會到某某鄰居的娘家作客,甚至還一起旅行。我對每個人背後的故事都極有興趣,這或許是一種偷窺的欲望。因此即使我對人的長相是相當健忘,但對一個人的感覺卻可以清楚的記在心裡許久。

真正的寫作時間要到晚上約七、八點,才開始一直持續到凌晨四、五點。所幸我需要的睡眠不多,時間又彈性,因此可以保持著這樣一種樂在其中的任性而混亂的生活。
這樣一天過下來,我總要與許多人見面,因此在這二十四小時當中,我會經歷過許多個不同的自己。也因為這樣,我一天要進喫茶室許多次,只要每進去待個十分鐘,我就有了更新的感覺,像被「RESET」一樣。
同時我有一個寫作習慣,就是邊看日劇邊寫稿,或是邊看常播放日本及歐洲電影的WOWOW台邊進行創作。除了以前怕漏失掉甚麼重要的大事件或快報外,寫稿時便有一旁開著電視機的習慣之外,作為一個記者,長期習慣在嘈雜的辦公室打稿,也是原因之一。


【對寫作有幫助的因素】

除了讀書之外,另一個影響我寫作的事情,是旅行。我常覺得專欄就跟寵物一樣,在出發旅行之前,要先把寵物餵飽,回來之後,也一樣要面對趕稿的壓力。像這樣被許多的專欄束縛,我有時也憂慮這是一項過於耗費心力的事情,因此也思考村上春樹曾經說過的:應該要珍惜自己的能力,視自己的年齡努力創造長篇小說,不要做太多無謂的事情。但因為台灣的長篇小說發表園地相當有限,而且目前我寫專欄還寫得相當快活,並且對自己分成許多片段的生活模式感覺愜意,因此就暫時安於現在的狀況。

再來就是觀劇。從不社交的赤川次郎所進行唯一對外的日常活動,就是看戲,他看的戲從現代到古典,種類相當繁多。戲劇也是提供養分的地方,常去看戲,就是常常去吸收養分。


【最喜歡的一本書】

我沒有最喜歡的一本書,(我最怕雜誌等採訪時問我這樣的問題)也沒有固定閱讀的領域。舉凡文學、政論、社會等等,都是我會去閱讀的東西,範圍極為廣泛、內容非常博雜。此外我的閱讀常是毫無目的的,而且我也熱衷於買書。我的藏書大約有十萬本之多,當然並非每本都經過精讀,有些書可以一眼帶過,有些書則非細讀不可。其中的原則是:只要是想看的書,就絕對不放過。


【寫作中的價值觀】

在寫作中,我喜歡分散的、多元的、不統一的價值觀,《棋神物語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即使因此我的文章並不是受所有人歡迎,但我始終認為,把真相寫出來,才是最大的價值。同時寫作者不應該在作品中強迫傳遞自己的價值觀,不應該用一種特有的身段出現在作品裡面。換句話說,寫作者應該保持著不斷吸收知識的新鮮感,並以更人性的角度去觀察社會,同時秉持著對「寫錯東西」的基本恐懼,用對「藝」、「專業」的尊重來寫作,才能成為一個成功、並且樂在其中的寫作者。